失控

我最後一次看到她,是在公司的樓梯間。


那天我上樓,她下樓,我們在一樓和二樓之間的轉角處遇上。她看到我後腳步亂了,突然退了幾步,一臉厭惡。我繼續上前,她退到牆角,臉轉向牆壁背對著我。


她是在三樓工作的新助理,來上班不足半年,習慣不搭電梯。因為她的身材和樣貌姣好,我們這些在二樓工作的中年男人突然全都改走樓梯了。


正當我要問她什麼事時,才突然想到那面懸掛在左耳的口罩。中年大叔走樓梯上樓,口罩不摘下會難以呼吸。


我猜準是這樣沒錯,冠病疫情已搞到人心慌慌,疫苗沒有讓全人類團結,反而是分裂。此時在這樓梯口間,就有兩種人。


我想向她道歉,但我清楚並非出於懸掛的口罩,而是要讓她對我留下好印象,但慾望不該高於原則。


我加快腳步上樓,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,過後聽說她沒再來上班了。


二樓的中年男人們忘了這個年輕女性,我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樓梯口的事,因為在公司內沒戴好口罩是大罪。四個月後才有人談起她。


“三樓那個屁股翹翹的女生死了。”同事拉下雙層口罩後說。


“不要跟我說她中covid,她不是打了兩針嗎?”我拉下口罩時,他已再戴上那雙層口罩。


“你以為只有中covid才會死?”他再拉下雙層口罩:”她在三個月前被診斷患胰臟癌,未期。”


“你他媽的可以不要這樣嗎!?”正當他要再戴回口罩時,我不知為何失控,伸手去扯下他的口罩,對著他大喊,然後找來一支掃把,走向總經理的辦公室。


申請跨州 2

再翻覆輾轉也不可能會有什麼美夢了,於是我起床。


9點鐘。我決定刮鬍鬚、梳頭髮,盡量讓自己看來像個有正當職業的人。盯著鏡子里的自己,像個垂死掙扎的士兵在拿出最後的勇氣面對死亡。我不知道你怎樣想,但我覺得里邊有一些悲壯的東西。


手機叮噹一聲,稅收局寄來一封電郵祝我生日快樂,我懷疑國家的系統會珍惜這個納稅人,但在正要與國家機器對抗之時,這是一個好預兆。


跨州的申請會不會獲批準,其實我已不在意。過去一天,那種不確定性的感覺纏繞,我必需選擇放棄才能避免患上憂鬱症。很多惱人的事,選擇放棄就可以了,不需感到羞恥。你活了42年後就會明白。


“警察可能不讓我回去載你,他們叫我明天才去申請。”我昨晚打電話回家告訴母親。

“這樣麻煩就不要了。我吃panadol就可以了。”母親說。

母親不是一個玻璃人,她可以忍受我父親一輩子,但父親死的時候,她靜靜地哭了。她該是很不舒服吧,不然不可能打電話來要求。

“明天我去警局,再看怎樣吧。不能也沒辦法了。”我說。

“不要麻煩了,我比較好了。”她說。


昨天早上我還想如果被拒絕,就去另一間警局碰碰運氣,再不然就拿出證件踩上警長的辦公室。記者的話,他多少會賞臉。不過後來放棄了,因為這種打算本身就會很煩人。避免患上憂鬱症。


我10點出門,天氣很熱。警局里的氣氛,白天和黃昏很不一樣。剛接班不久的警員還處於準備迎接新一天的好心情,下了班還留下和同事閒聊的警員一臉倦容,但心情輕鬆。


櫃台的男警員在講電話,非常好,我走向女警員道早安,交上文件。


“要去哪里?”她問,口氣非常好,即使她戴著口罩,我也敢肯定她的口氣有蜜瓜的芬芳。

“吉打,要去載媽媽看醫生。”我說。

她邊問就邊拿出了蓋章,“媽媽什麼事了嗎?”

母親的情況難以解釋,而且她不是醫生,“中風。”我隨便說了一個大部份人可以理解的病。“早前我每週都會回去載她過來看醫生,但MCO,已一個多月沒來了,她感到辛苦。”

“媽媽的事我們都會允許的。”一名已下班,但留下來與同事閒聊的女警說。

“謝謝妳們。我回來的時候需要來警局報備嗎?”我問。

兩名女警噗的一聲笑了出來說:“不用。”其中一名說:“回來就好。就這樣。”然後她把蓋了章的文件交給我。


我回家後打電話告訴媽媽,叫她收拾行李。

“你今天生日,昨天開了你的報生紙號碼。”她說。

“不要緊,不要買字,別浪費錢。”我說。

“警察的bill有號碼嗎?”她問。

“表格編號是1H21。”我說。

我想了想,也給了母親那名女警員的職員編號。


申請跨州

cmco,要跨州,需先到警局申請。放工後,我帶著醫生給我的證明到住家鄰近的小警局。


“你,什麼事?”
一男一女兩個警員坐在櫃台後,我希望是女警員接待我,但她像是在忙著處理文件。男警員在和一個人講話,我測量體溫時,溫度計嗶了一聲,他看過來,開口發問。口罩遮不住他不耐煩的口氣。


“我要申請跨州。”我走向他,把手上的信交給他,“要帶母親看醫生。”我說。

他打量我大約3秒後問:“去哪里?”

“亞羅士打。”我說。

“幾時?”他問。除了口氣,眉宇間也透露出不耐煩。

“3月15日週一。”我說。看來他只是盯著那封信,但沒有讀。

他按了電腦鍵盤上的幾個鍵,打印機唰了一聲。他連同醫生的信和一張表格遞回給我。

“3月15日?還早,你14日才來申請。”他說:“到時帶兩份來,各兩份。”


還有半小時,昏禮就要進行。小警局內的天花板上,掛著幾盞螢光燈,白牆折射下,他的臉看起來有點淡淡的綠。


為什麼不能提早申請?一定要等到跨州前一天才能申請?有法律這樣規定嗎?還是這些前線人員在一年的疫情下,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權力感,上癮了?

如果你憤概,我猜想你曾經參與過學生運動, 也少不了Bersih大遊行,現在熱衷於在臉書發表評語和留言。你相信制度改革和公義,下屆大選一定會再被政客煽動。要小心。


這只是一個警員的個人態度,不代表整個警方。或許週日換早上去申請,遇上不一樣的警員,可能他還會稱讚你孝順,祝你一路順風。


權力在他手上,你有求於他。他是警察,你是小市民。得罪有權力的人沒有任何好處,你看到的公義,不過是他們想讓媒體看到的美好結局。


能在權威之下彎腰嘻笑,捨棄尊嚴,人生才會順順利利,說不定有天還會發大財。


“謝謝Tuan,週日我再向Tuan申請。”我對著他90度鞠躬。


5

出門5天,重頭戲是爬山。

進入喪屍模式後,上下一共走了5小時的山路,廢掉一雙包鞋,但也好過事先特地花錢買一雙爬山鞋。你說這個消費者精不精明?

在山路上有山路的禮儀,遇到陌生人會互相打招呼,很奇怪。

可能大家的潛意識中,意識到那是一個陌生而且危險的環境,說不定隨時會需要陌生人的幫助,像參加群眾集會一樣,催淚彈會快速聯繫陌生人。

爬山也一樣,大家似乎都有一樣的目標,於是展示友善好過冷漠。這是人性的脆弱,或是求生本能?

我很快就察覺到這個禮儀的存在,因為不斷有人跟我打招呼,打斷我的喪屍模式。


下山的路上偶爾會遇到上山的人,打招呼後他們多數會問:“還遠嗎?(山頂)”

我不是個樂觀主義者,更不是激勵講師,於是我的答案只有一個:“還很遠。”

有一個約50歲的男子拿著登山杖獨自一人上山,他問:“還遠嗎?”

“很遠。”我說。

“上面有東西看嗎?”

“沒有。有很多蜜峰,要小心。”我說。

如果我們當時是坐下休息,我會說服他和我一起下山。遺憾只是一個想法,放棄也可以是一個明智的抉擇。

谷歌搜尋注明馬六甲新協興酒吧暫時關閉,但我在它對面喝咖啡時,酒吧老板娘Doris剛好開門出來晒衣服。

她讓我進去後交待我把門關上,她不確定現在酒吧能不能營業。

“要等到明年MCO結束了。”她說。


她向我介紹了一系列口味的米酒,我試飲了一小杯,選購兩瓶。

“多買一點。”她說。我買了5瓶,她算賬時用英語小聲計算,一共104塊錢。她用英文舊報紙將每一瓶酒包好。

最後一晚在吉隆坡過夜,去了Pahit琴酒吧。座位都被預定了,幸好吧台有空位。

看到他們的苦酒陳列,我聯想到Pahit這個店名的由來,但我沒有請教調酒師阿葳。

阿葳長得有點馬念先。

“你有去過新協興嗎?”我問。

“有。”他說。

“我見了老板娘。”我說。

“哈!Doris。”他說。

喝了3杯酒單上的雞尾酒後,我向阿葳要求酒單上沒有的特調,他問我想喝什麼味道,我由他決定。

可能從前3杯的選擇,他發現我偏好香料植物的味道,於是端上了一杯味道像補酒的東西。

酒杯像高山,飲料顏色呈暗橙色,杯中有一塊方塊冰,冰上躺著一片捲橙皮。酒體純淨,但在舌頭上能感覺到重量,入口之際味道雜陳帶藥味,後味甘香。

“橙皮是好的選擇,好過檸檬皮。”我喝了一口,假扮懂很多。

“謝謝,謝謝。”阿葳說謝謝時總會說兩次。

“這杯叫什麼名字?”我問。

“還沒有名字。”他說。

叫苦盡甘來,但我沒說出來,這個取名一定不能熱賣。我想不起之前有沒有告訴阿葳爬山的事,應該沒有,都是飲者的對號入座。不過在酒精之下,很難說,可能我說了。

我喝了5杯,最後一杯也是阿葳的特調,這一杯我要求味道重又酸,方便回酒店嘔吐。不過我沒有告訴阿葳這個打算。


人會得到教訓嗎?

有一天,我突然決定訂製一個新木櫥來收我的CD,想不到那是個錯誤的開始。

我大約是在中五開始買CD,工作後買了一套音響,然後買更多CD。手上的多數CD,應該是在22歲到28歲期間買的。

後來友人搬回新加坡後,把他的CD留給我,我選出我已有的,送給學弟妹。

之所以會突然想要訂製一個新木櫥,是因為那天突然覺得舊櫥太小,但也不是說小到不夠裝,只是想要有更整齊有序的排列。

當時我應該把所有CD都丟掉的,反正CD播放機也壞了,反正都沒有用這些東西聽歌了,其實也沒什麼聽歌了。

應該連音響也處理掉,但我沒有這樣做。

新木櫥1500塊錢,老板說是特價,我也相信我賺到了。

新木櫥送到那天,我花了很長時間分類整理CD。新木櫥有三層,每層可以放8個IKEA買的小木盒,每個小木盒可以收30片CD。

我缺少IKEA小木盒,手上的是友人留給我的。問了在IKEA工作的朋友,她說這小木盒已沒賣了。我量了尺寸,畫了草圖,又打算訂製。

幸好後來沒有這樣做。

不過,我又花了500塊錢買了二手播放機。老板說,是一個有錢人買回來後又不滿意,有意低價出讓,我也相信我賺到了。

花了2000塊錢,也沒有聽CD。過去一年來大概只聽了三次。

數週前,我發現新木櫥出現細幼的木粉堆,做害虫管理的朋友說那不是白蟻,是蛀木蟲。

這些虫長大後會飛,飛去別的木製家具下蛋的話,幼虫就會破壞其他家具。唯一的解決方法是把櫥送回去,換掉有虫的木塊。

我嫌麻煩,決定放著不處理。

在發現木櫥有蛀木蟲前的某一天,我突然想弄一杯濃縮咖啡,結果這東西給我弄斷了。

數年前我買的時候叫Presso,現在叫ROK了,以前每個早上我都用它來弄濃縮咖啡。後來我貪方便,習慣了aeropress後,就把它放在一邊,兩年沒用了。

這東西買的時候大約900塊錢,我上網找配件打算維修。是找到了,幾十塊錢,但不確定符不符合,所以還沒買。

後來蛀木蟲提醒了我,即使我買了配件來修理,又能擔保其他部位不斷嗎?畢竟用了多年,今天上面斷,說不定明天下面也會斷。

經歷了CD木櫥的教訓後,我決定直接丟掉不維修了。

這些Presso配件和備件早前買的,不便宜,該賣不出了,又不舍得丟,但留著有什麼用?

今晚谷哥跳出La Pavoni,看得心痒痒,幸好太貴了。

不聽CD也不弄濃縮咖啡了,不是嗎?


黑盒子

大約兩年前我患上斷捨離的病,一直要丟東西。

自然界中的事物,都是從有秩序變成混亂,比如你會看到一個玻璃杯跌到地上破成碎片,但不會看到一地的玻璃碎片被風一吹,就突然組合成一個玻璃杯。這是熱力學第二定律,熵增原理。

於是,整理是違抗大自然的行為。不過,我患病後就無法與混亂共存,就連儲存在硬碟里的東西,我都忍不住要花時間斷捨離一番。

我希望即使明天突然死去,家人也不需浪費時間整理我的遺物。這無疑是一種心理病。

學弟卻認為可能有人會喜歡整理親人的遺物,藉此更了解這個死人的一生,比如死者留下的硬碟里,就紀錄了生前的生活軌跡。他自己的硬碟內就儲存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,還考慮再買一個更大容量的硬碟。

這麼一說,一個人的硬碟就像飛機的黑盒子。

這一次的斷捨離環節中,我在硬碟中發現了這個demo。

應該是2003年的事了,歌是寫給林寬慰執導的<大哥大>,沒記錯的話是這部戲劇的主題曲。

這是四個人圍著一個隨身聽,用卡帶錄下的草稿,但我完全記不得有這件事。現在重聽才發現原來主題曲的最初版本是這個樣子。

聽著聽著,我就懷念起當年的那段時光,變得濫情起來,不知林寬慰還好嗎?

然後我開始翻出照片。

這該是正式錄歌的時候。

早前一直跟學弟形容以前我們錄歌的方式,是直接把樂器連接電腦的sound card input,現在看看這張照片里的CPU就一目了然。

幸好當時有拍照片,不然不可能會記得這場景里的事物。上網一查,想不到n-Track Studio這個軟件還有在。


最後,歌變成這個樣子。

作曲/編曲/演奏:City Lights
鍵盤:李燕宜
貝斯:李壯志
吉他:莫子謙、楊永年

OK,歌聽完了,照片看完了,該不該從硬碟中斷捨離掉?

我看下次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