往事

2050年,兩個老朋友在療養院相遇,他們都是愛滋病毒帶菌者。

“想不到我們會在這里相遇。幾年了?三十?呵呵呵。”祥發早上在庭院賞鳥時,遇見剛入住一天的茂財。

“什麼三十,鳥你才好,快四十年了!”遇見老朋友,茂財太極拳也不耍了。


兩人放下手上的事,在石椅上坐下。石桌上有棋盤和棋子,但他們沒有興致在棋盤上較量。


“嘿嘿嘿,為何你也來了這里?”與其說關心,祥發更像是在挖苦,“你不是有兩個兒子嗎?”

“鳥他們才好!他們的老母死後就不理我了。”茂財回敬,“你為了天天叫妓不結婚,也是真男人一個。”

“說起玉冰,她後來過得好嗎?”祥發似乎在轉移話題。

“好不好也死了,問來做什麼?”茂財不太願意跟祥發談起亡妻。

“嘿嘿嘿,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,有點對不起你。。。其實我。。。”祥發正要繼續,茂財就插話,“玉冰早就告訴我了,鳥你才好,你以前上過她又怎樣?最後她還不是選了我,孩子也跟我生了兩個,那些年輕時的事就別再提了。”


“不,我是說之後。”祥發說得很小聲。

“什麼之後?”茂財臉色一沉,“什麼之後?”

“我是說有點對不起你。。。”

“鳥你才好,什麼之後?”


“玉冰跟你結婚之後,生了兩個孩子之後,我又上了她,上了幾次。她說你去叫妓,她要報復。”祥發一口氣說出真相。

“鳥鳥鳥鳥鳥鳥鳥鳥鳥鳥鳥鳥你才好!”茂財站起身,往後退了幾步,他指著祥發的臉,像唱盤跳針一樣,好不容易才講完他的口頭彈。


茂財突然沈默,若有所思。祥發抬頭望向遠方,晨陽從厚重的雲朵後慢慢探出。


“難道你也有愛滋病?”茂財的語氣格外平靜。

“所以我才說有點對不起你,呵呵呵。”祥發讓晨陽灑在臉上,無意躲閃那一記太極拳頭。


勇氣

你和女友走在路上,一個大隻佬拍了她臀部一下,你會怎麼做?

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問題,發生的機率該很低吧,但他遇上了。

他的女友停下腳步,大叫一聲“他摸我屁股!”


上次去戲院看戲,後座有幾個人很吵,他女友罵那些人,伸出中指,其中一人喊罵:“戲院是妳爸的嗎?”也伸出中指,加兩句粗口。

雙方吵了起來,他拉著女友走出戲院,戲沒看完。他勸她別多事,她氣他沒有跟那些人打架,說前男友就沒那麼膽小。

那一次,他們吵了一架,女友不讓他碰她的身體一個月,這是他最難以忍受的事。


他十五歲混黑幫,奇怪的是,混了十年,他越混越理性,能活到今天是因為他領悟了一件事,別強出頭。幫派提供獎學金讓他唸法律系,說以後要轉型做發展商和毒品,需要他這種人才。

一年前,幫派董事主席還把身材傲人的女兒許配給他,點名他是接班人。

那件戲院的事後,他和女友外出時,都帶著一把鋒利的小折刀。這頭招搖的尤物總是會惹事,也讓他失去了理性。


死者是一個肌肉發達的黑人,就是那種可以穿件小三角褲,上台擠弄全身上下肌肉,連臉頰那兩小塊也不放過的大隻佬。

後來才知道黑人是一個整人網上節目找來的健身網紅,製作人要讓觀眾看看亞洲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的反應。

大隻佬之前已摸了5個女人的臀部,沒有一個男人動手,他們不知所措,只能和女友一起拿出手機拍大隻佬。

黑人在鏡頭前脫衣擠弄肌肉,一步一步向前挑釁那些男人。女人後退,男人也跟著後退。不過這一次,黑人丟了命。


“頸項大動脈被割斷,失血過多死亡。現在他們要控你謀殺。別怕,阿公叫我一定要保住你。”我告訴他。他穿著拘留所的橙色衣服,沒有神情。

“我們的策略是正當自衛。最壞的打算是誤殺,因為節目製作單位當時就在對面偷拍,他們提供了錄影給警方。”我說。

“不,我要承認謀殺罪。”他冷靜地說。


那場大雨

“今早的那場雨好大。 ”她說。那是過去三個月來的第一場雨。

“真的!好激烈。”他說。

“嗯,黑云翻墨未  遮  山。”最後那三個字,之間她放了頓點,“山”字帶有懶音,像在撒嬌,還是在期待討得什麼。

“哦,是蘇軾的望湖樓醉書耶!”他有點驚訝她背得出這一句,不小心露出對她的欣賞。


“告訴我,那場雨發生時你都在做什麼?”沒等他回答,她就繼續說,“我坐在窗前欣賞那一幕,看著它發生喔!”他還來不及插嘴,“烏雲在山頭上滾動,接著是細雨,停,細雨,停,細雨,停,大雨。”她說成像是前列線嚴重腫漲的老人在小便。“大雨停後,太陽就出來了,但風沒有停止,窗外的樹緩緩搖擺,像足球場內的人海,模仿著海浪,像是在歡呼,還是一種送別儀式?你說。”


“呵!用心觀察生命的小日子里,就是會有微妙的小幸福感。”他捉住機會,“太宰治的離人妳買了嗎?我有幾本太宰治的書,但沒有很喜歡,太灰了,不能進入我的心里,或許是我稚幼的心,讀不來這樣的文字。”他說,“不過,在光陰的某個縫隙里,這些文字有一種穿心的力道。就像今天早餐後我隨手翻了一下,屋外的雨滂沱,貓都躲了進來躺在地板上,風把混合了泥土和腐爛植物的味道吹了進來。這樣的天氣,配上太宰治苦中作樂的文字,很容易讓大雨的早晨變得美好一些。”他一口氣說完,免得她有機會打插。


“今早的大雨只讓我罵了粗口。”我說。隔桌的他們呆看我這個陌生老頭。

“不好意思。。。我是說我必需出門去開店,下大雨很煩人。”我說,“比薩爐的柴還是要每天燒,只是沒有顧客上門,柴燒盡了,這cafe的生意也會結束吧!我看是這個月尾了。”

我說多了,在試著掩飾剛才的突兀?也可能是馬華文壇大姐大的書又出版了,我就第五次被退稿。


他們沈默,我也不理他們已別過了頭,“日子其實沒有分大小,日子只不過是日子。”我小聲說,“而且今早的那場大雨,其實是人造雨,水壩沒有水了。一切都是假的。一切。”

骨肉

“我活不下去了。”她說得很小聲。

“她是生我的人,他是我生的人,但他們在吞食我的血肉。”


我默不作聲,這是一種聆聽的藝術。


“她80歲了,什麼都不能做了,反而要我做這個做那個來賺多一點錢,我一個人怎樣做?”

“他27歲了,兩年前突然離開他父親家,搬來我這里,什麼都不做,住我的吃我的,還帶朋友來喝店里的酒,沒有給錢。”

“我要養我自己,又要養他們。我很努力了,真的,沒有騙你。我一個人每天煮七八樣菜來賣,去買菜的人是我,煮的人是我,賣的人也是我,洗的人也是我,沒有人幫我。”

“賣得好還不要緊,現在戒嚴,你知道嗎?就是因為那個傳染病,晚上也不能賣酒了。一天有100塊錢就要感謝天公了。”

“店主漲租金,我看是要趁機趕我走。汽車的電箱壞了,酒商那邊也來討債。她又偏偏在這時候跌倒,還要去私人醫院。他每天還要跟我拿錢買香煙。”

“怎樣走都有牆壁擋在前面,我真的累了。人家說越老負擔就越少,為什麼我的就越來越重?”


“妳的負擔不就是妳的老母親和兒子嗎? ”我覺得自己的話可以用一針見血來形容。

“只要他們都不在,妳就不會有負擔了。”

“殺了他們吧!”我覺得自己的建議很理性。

“說起來容易,但要怎樣下手?”她說。

“在他們的飯菜中下毒。”我建議。

“你以為我沒有想過嗎?我想了很多次!我是她的骨肉!他是我的骨肉!下不了手!”我沒看過就要死的人還能如此激動。


“我能看見你,是不是我要死了?”她問。

“的確是這樣。”我給她最後的選擇。“妳不後悔?我可以讓妳活下來,妳去毒死他們,找回妳的人生。”

“這就是我的人生呀!”她說。

“好吧!那就跟我走。”我牽起她的手,離開那間充滿一氧化碳的房間。

動物園

“今晚一定要決定了。”耀祥坐下後就說。

“我早說了,就鹿吧!”嘉麒說。

“獅子或老虎你選一個!”耀祥堅持。

“你不能他媽的理性一點嗎?”嘉麒說。


這個動物園和盲童院一樣,平時已需要熱心人捐助才能勉強維持,更何況過去三個月沒有半個遊客。不,應該說政府下令暫時關閉,因為全球發生了傳染病,還找不到解藥。


“唉!不知幾時才能結束?這應該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最慘的事了。”耀祥說。

“人類每次都可以度過的,死了一堆人,問題就突然結束了。”嘉麒也坐了下來。

“你覺得是神在清洗這個世界嗎?像在定期大掃除。”耀祥說。

“神?哈哈哈!神是人造的!人決定了一切!現在我們不是在決定動物的生死嗎?”嘉麒說。


動物園每天需要300公斤的水果,100公斤的肉來餵養動物。三個月來,動物輪流被殺,用來餵養獅子和老虎,現在快斷糧了。


“獅子和老虎都是稀有動物,就殺鹿吧!”過去三天,嘉麒都在嘗試說服耀祥。

“鹿不稀有嗎?”耀祥反駁。

“獅子和老虎都比鹿稀有!你他媽的不懂嗎?”嘉麒的氣又上來了。

“獅子和老虎都是兇殘的動物,把它們關在一起,讓神來決定吧!”耀祥說。

“人家來動物園就是要看稀有動物,它們能賺錢的!”嘉麒站了起來,手掌都壓在桌面上。

耀祥冷冷地說:“稀有?鹿比人稀有呀!要不要殺人來餵獅子和老虎?”


兩人沈默許久後嘉麒說:“遲了,去睡吧!我們明天才決定。”


隔天一早,他們發現非法外勞奧斯卡失蹤了。獅子和老虎都精神爽朗。

最後一刻

“你是不是喜歡我?”

“事到如今你就說吧。”

這個問題不知纏繞了她多少個夜晚,現在開口,她想不到自己會那麼平靜。


“什。。什麼意思?”他問。

“就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。”她說。

“複雜,說。。說不上是。”他說。

“那為何你常約我出去喝茶吃飯,而且一談就是幾個小時?”

“因。。因為開心。”

“每天不斷的WhatsApp呢?也是為了你的開心?”她有點氣憤。

“是。”他的聲音微弱。


兩人沉默。


“你對我有性幻想嗎?”她問。

“說。。。說不上。。。是,但我覺得。。妳的背。。。背漂。。。漂亮。”這一句是他目前最長的一句話,說得有些辛苦。


兩人沉默。


“我。。。我不敢。。。單獨跟你喝。。酒。。。怕。。。會做錯事。”他說。

“那就是喜歡了。”她說。

“那。。。那一天。。。記得嗎?電。。。電梯擠。。。我嗅。。嗅嗅了妳的頭髮。”

“那就是喜歡了!就是喜歡了!”她說。


兩人沉默。她低下頭,捉起一撮長髮放到他鼻子前。他閉起雙眼,像是在微笑。


“不好意思,他的妻子來了。”護士拉開圍簾。

她站起來準備離開。“就這樣吧。”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的告別。

她把圍簾拉起,轉身離開時聽到他虛弱的聲音,

“妳。。妳有。。。喜。。喜歡我嗎?”